2015年1月15日 星期四

看《任藝笙輝念濃情》小感

由新娛國際主辦,龍劍笙擔綱,帶領兩位新秀花旦(李沛妍及鄭雅琪),為懷念任劍輝女士逝世廿五周年而選演《牡丹亭》之〈遊園驚夢〉、〈幽媾〉,以及《紫釵記》之〈拾釵〉、〈陽關折柳〉、〈花前遇俠〉、〈劍合釵圓〉幾個折子,在2014年11月至12月期間,分別在香港文化中心和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,合共演出二十五場,現已圓滿結束。作為粵劇愛好者、看任姐粵語片長大的影迷,當然也是菩生姐(龍劍笙)的戲迷,雖然這次《任藝笙輝念濃情》正好夾在我個人的兩次重要演出之間,在緊張的排練中,無論如何還是抽出了時間,追看了三場。

菩生姐自出道到退隱,一直在任、白兩位師傅的扶持和指導下,演出由師傅安排好的劇目,當今要看任姐表演遺風,也只有菩生姐最得其精髓。這次既為紀念演出,也是菩生姐首次以前輩身分,指導及帶領兩位後進同台演出。兩位幸運的青年花旦,也都傾力學習,相信受益良多,終身受用。

菩生姐雖然不再是當年的青春少艾,可是在舞台上風采依然。那書生的氣度,舉手邁步的瀟灑,最是那眼神的張力,仍是我心中最佳的夢梅和君虞。〈驚夢〉中她演一個存活於麗娘夢中的男子,沒有刻意用她絕對能迷死人的伶俐眼珠來吸引觀眾,而是收斂著來演,以突出麗娘才是夢的主體。到了〈幽媾〉她便盡情發揮,一個青年心生綺念的情態,在她的眼神流轉中表露無遺。其中被麗娘三下輕撫的眼神,她的演繹是從驚(睜大)到迷(半瞇)到傻(鬥雞眼),逗得全場掌聲雷動。這鬥雞眼,我認為用在俊美的菩生姐身上的確可愛。在這夜半被一陌生女子挑逗而出現的書生傻態,她的鬥雞眼令我打從心底發笑。柳夢梅並不是梁山伯,偶爾流露的俏皮,是可以的,而菩生姐在一秒鐘的傻態後,馬上驚覺失儀,而把眼神回收到麗娘身上,故而發現對方正在飲泣。

菩生姐演的李益就更沒話說。她在〈拾釵〉中表露的是風流李益,眼神放亮,眉頭放鬆,講白亦略帶一分輕佻。因為沒有了〈盟心〉一場,所以演員必須自我調節,把尋美時的風流情緒,改變到〈陽關折柳〉的沉重和痴情。菩生姐便透過講白的力度,扶小玉慢走的腳步和眼神所流露的沉重,背妻抹淚輕嘆等小動作,把一個〈陽關折柳〉的痴情丈夫呈現在觀眾眼前。雖未親眼欣賞過任姐的舞台演出,從菩生姐演出時堅定的眼神,凝神痴望花旦的時刻,似有千言萬語欲言難訴,都緊鎖在眉頭之間的功力,不禁勾起兒時看任姐粵語電影中迷人的形象。〈劍合釵圓〉中的李益,先是迷惘,因為李益也不肯定小玉為甚麼會賣他們的訂情釵,但甫見奄奄一息的小玉,便只餘心痛,任小玉百般責難,甩袖別臉,李益都步步緊隨,把兩人的誤會慢慢化解。作為演員,我很明白演折子戲的困難,因為許多劇情沒有了過渡,要把觀眾從上一場的情緒突然帶到這一場的另一個氣氛,而且還要讓觀眾感受人物的悲喜,在演技和唱情上對演員來說都是很大的考驗,菩生姐的演出當然讓我完全折服。

看罷三場,發現菩生姐每場的表演都有微調,力求把人物演到最好,絕無一刻鬆懈。其中一場,老友在望遠鏡中,看到她於〈陽關折柳〉抹了一下鼻子,竟在袖上印了點血。回想那幾天天氣突然變冷,菩生姐抱病上場,也許是鼻膜受損所致,但她如無其事繼續專心演出,沒受半點影響。一位年屆古稀的紅伶,在體能上要堅持演出二十五場已很不容易,而這次演出在沒有太多舞臺美術協助下,菩生姐以其個人技藝,吸引廣大戲迷追看,可見她的藝術魅力與演出實力依然堪稱翹楚,深深盼望菩生姐還會為我們帶來好戲,訓練更多的新人,給予我們後輩更多學習機會,讓任派藝術一代代承傳下去。

2015年1月2日 星期五

粵劇新秀演出系列《章台柳》排練篇

《章台柳》是一齣經過精心設計,處處有音樂鋪墊的劇目。因為不是每次排練都能安排樂隊協助,總監羅家英先生為使演員能熟悉音樂的轉折和流程,在排練時帶來胡琴,親自為我們伴奏樂曲;全劇所有音樂設計,無一遺漏,以便我們聽熟、記熟,這份隆情,真令我們說不出的感激。

《章台柳》全劇最重要的戲份都集中在第一場,所有人物都分別上場作自我介紹。韓翃,未見其人,先由內場一句「末路英雄慚聲價」簡述了人物形象。因為英雄落拓,逼於出賣家傳寶箭,以換斗糧,所以他的出場必須既有英雄的氣質,亦要有落魄的狀態。羅先生特別要求我好好練習這個人物出場的步伐。看羅先生左手捧箭桿,右手輕提海青,左腳先邁步,右腳跟步後踏在左腳前,右腳先邁便左腳跟步然後落在右腳前。這個邁步形式,與貧寒書生出場的腳步稍有不同。我感覺有點像收斂了的北派起霸腳門,配上提著海青邊來走,在落魄中的確流露幾分武將的氣質,希望到演出真能走出老師所教授的模樣。

另一個突出人物落魄神情的表演,就是經常低頭走路。但因為是英雄人物,雖然低著頭,但眼神還得炯炯有神,絕不能垂頭喪氣。在被惡蕃欺負時,幾番忍讓,那怕躬身後退,眼神也不能示弱。而講到自己家傳寶箭的厲害時,便不經意表現了自己威武的神色。最後被惡蕃(沙叱利)一再侮辱,忍不住動手交鋒,一舉把惡人擊退,這君子先能忍隱,到最後一展雄威,中間層層遞進,有了這過程,才能讓早在樓頭窺看的柳惜青深為敬慕。

除了口白、唱詞有提示外,羅先生還特別指出,韓翃由丫鬟帶去找買主時,也不能馬上直視對方,因為他心中一直以為買箭者是男子,更要尊稱對方為「客官」。最後抬頭一望,眼前出現一美人,這即能呼應人物由始至終都羞於賣箭的心態,也能突顯韓翃頓然發現眼前人竟是美人的驚愕。

韓翃並非因為惜青的美貌馬上動了愛念,當收下對方買箭的一錠黃金,心中猶為手中即將失去的家傳寶箭而惆悵,直到對方一句「寶物當屬英雄,神箭當還舊主」;「花是飄零,箭原落拓,惜物憐人,你收下也罷」才開始真切地留意眼前人。到對方主動提出花開並蒂之意,韓翃亦未馬上應允,而是一再以自己末路窮途、青衫淪落的境況,以及希望有朝滅寇誅奸再齊家的志願,婉拒了惜青的情意。但惜青卻以秦瓊曾賣馬為例,鼓勵韓翃有志者事竟成,英雄或有氣短之時,但絕不會永寄籬下,堅定地向韓翃保證自己願意守候。這過程,要表現韓翃從感謝惜青回贈寶箭,到體會惜青安慰自己的溫情,初次感受愛情降臨,心猿意馬,似為春風所化。所以才說出「滄海未曾經,除卻巫山不是雲,鐵石為心,柔情軟化,願借一頁白羅箋,寫下盟心句」的定情之語。

第二場是出征,主要表演南派大戰和北派蕩子,是文武生顯示身手的好時機,而最後韓翃以箭射死史思明,也印證了其家傳寶箭的厲害處。第三場說到韓翃戰勝歸來迎娶惜青,可是卻遲來一步,惜青被惡蕃沙叱利所奪,於是韓翃策馬直追。

第四場是新腔加鑼鼓的一場馬鞭追車戲,因為所有人的走動,都完全要跟隨音樂節奏。羅先生說,這戲在1973年首演,演到這場觀眾非常哄動,在我看來,就是41年後的今天,在香港粵劇界要排演這場戲也不是容易的事,大家定能想像這戲的難度。在排練時,有勞羅先生一再示範,並一直拉著琴,伴著我們所有演員,排練了十次八次。光這一場,從晚上八點半直排到十點;但這一天,羅先生從早上十一點起領導大家排戲,就一直沒停過了。在場演員都擔心羅先生的身體,但羅先生卻堅持繼續排練。看見老師的魄力,作為後輩的我,除了敬佩,就是十分的珍惜這每分每秒的學習機會。

第五場講到韓翃因憶妻成病,痛不欲生。這份沉痛,是回應韓翃這人物,並不輕易動情,在頭場他曾三次回絕惜青的愛意,到接受這份情,寫下盟心之句,這份愛便不能改變,這也許是武將憨厚固執的性格所致。所以韓翃心中憤恨是很正常的事,他認為惜青無論如何都不該再嫁予別人。這場主題曲的演唱,並不是無病呻吟,而是緊接著上場,追車不成,發現奪妻者竟是曾在街頭戲弄自己、如今更成為王爺的沙叱利,那無名的憤怒和恨怨交錯於心,因而病勢沉重。聽到惜青呼叫自己名字的一刻,羅先生設計了一個先定眼望觀眾,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或者疑為夢中的神態,慢慢把眼珠望向惜青,然後眼珠再放亮,一手把眼前的桌子挪開,衝向惜青,卻因腳軟幾乎倒下。這連串動作,眼珠運用是內心的表達,挪桌子的衝動是一再表現這名武將的情態,而腳軟是回到自己仍在病中的真實情況。經過惜青一再勸解,韓翃雖然明白情難再續,但對這份情仍是依依不捨。惜青把兩人的定情詞歸還,羅先生設計用大家頭場定情的音樂,在合唱音樂中韓翃再次哀求惜青,這段純動作的表演,羅先生的關目和動作節奏,令我深深感動。還有幾天,我能練好這場的種種要點嗎?

《章台柳》既是我三年油麻地新秀培訓的最後一齣戲,也是踏入2015年的第一個演出,我希望通過這次學習,能學到羅派演出法中的特點,豐富自己對武將的關目與功架運用和技巧,為觀眾帶來更可觀的演出。